「你看那通天的巨塔，每时每刻都有人往下跳，小时候我不懂，以为那是飘落的雪花。」我是在三月份的時候看到了一片美國之音關於採訪李老師的報導，李老師在裡面就講到這句話，當時我的心想是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般，於是尋找了這句話的出處。近來無事，便一口氣把它讀完了，不得不說這是一篇篇幅很長的巨著。合上這本書，我久久不能平靜。
財前從入贅到競選教授，從佐佐木傭平的官司到競選學術委員，從台前主刀人變成了台上的患者。有人說，財前與裏見是一組現實與理想的對比，真正來說，柳原和財前也是一組對照，如果沒有得到做上門女婿的機緣，財前只能去地方醫學院就職了。財前是成功版的無心柳原，柳原是無依無靠的初心財前，花開兩朵。
讀至小說的將結尾之處，財前去世的時候，我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財前的形象多半是負面的，貪婪、腐敗、趨名逐利、野心十足，對於這樣的人，為何要流淚呢？是同情嗎？不是，他的誤診造成了患癌患者加速死亡，使其沒來及善後以至於妻兒生活十分淒慘，並不值得同情。是惋惜嗎？也不是，人活一世，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所謂的人生，就是由一個個選擇串聯起來的，財前選擇了為名利獻祭靈魂，使醫者挽救生命的本心被蠶食，造成這個結局可以說是自食其果。我想不明白我為何而流淚。
當東教授打開他的身體，發現癌癥擴散無法手術，只能無能為力的縫合的時候；當裏見為了維持他的生命，積極爭取抗癌藥物化療的時候；當慶子去買玫瑰，拜托裏見帶給他的時候；當財前也終於給自己診斷為癌癥，一步一步等待死亡，寫下自己遺體的剖檢書的時候；當他的病理科老師大河內，親自解剖學生的遺體的時候，他們都是怎麽想的呢？臨終前的譫語，生前種種經歷，過電影般從腦海閃過，財前又會懊悔自己的一些選擇嗎？
在這部分情節我摘錄了三段話
“裏見忽然感到從鑲嵌在墻壁上的大理石解剖臺後面仿佛傳出向上帝奉獻深切祈禱般的貝多芬《莊嚴彌撒曲》。如同先前成就卓著的醫學家把自己的遺體擺在這裏一樣，財前也在用自己的遺體為醫學做出貢獻。主導解剖財前遺體的大河內眼中也閃著淚光，充滿了醫學家的神聖與尊嚴。
不知何時天已破曉，從窗口外射入黎明的曙光，鑲嵌在墻壁的大理石解剖臺發出微白的光亮。
財前淡忘了醫療乃是上帝的祈禱，並且因為白色巨塔的野心遭到慘敗。莊嚴的彌撒曲仿佛在蕩滌和平息財前的靈魂，並與破曉的清澄曙光渾然融匯震撼著裏見的心胸，深切而強烈的悼念和祈禱之情用上了他的心頭。”
有一個點：小說的結尾處我覺得結束的似乎太過匆忙，好像一場官司的失敗就摧毀了財前這個人，或許作者有她自己的安排：財前從來沒有失敗過，而這一次的失敗，就預示著他人生的失敗。但我認為似乎還是過於匆忙了些，如果能有一個過度，不要如此突兀的就患癌症去世了，或許能更讓人值得回味。
東貞藏這個人物我是蠻喜歡的，一開始他因為財前搶了他的風頭而推舉外校候選人，這場鬥爭逐漸展開，東貞藏發現自己不僅在職場上與財前對立，也在道德和個人信念上與周圍的人產生了分歧。之後敗北退休，他的心也漸漸平淡了下來。退休生活讓東貞藏有了更多的時間反思自己的過去決定和行為。一開始，他經常回想自己在權力鬥爭中的每一步，心中充滿了後悔和不甘。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開始接受自己的選擇和結果，學會了放下。“一个人的野心真的可以让人无所畏惧啊。但回想起来，我真的非常惭愧，当了18年的教授，竟然只培养出财前这样的副教授！”他說。“医者正如三叶草般，是集合了医术，医德，医学这三者的。”所以在財前生命的最後，還是他來主刀。
書中有一句話讓我感觸很深：“德国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才会在闹市中保留这个活生生地呈现当时轰炸情景的残骸，只要这座高塔继续像骸骨一样伫立在此，就表示德国人即使在繁荣的日常生活中，也无法忘怀战败时的悲惨岁月。”通过保留战争遗迹的形象，深刻表达了一个民族对历史悲剧的记忆与反省。这种公开的历史呈现，不仅是对过去的一种纪念，更是一种警示，提醒人们珍惜现在的和平，不忘历史的教训。此時，我就自然而然的聯想到了中国的8964事件。
前幾天我還在查閱坦克人的資料來了解這個事件。8964事件在中国的公共记忆中几乎是个禁忌，相对于德国对历史的直面和反思，中国在这一部分的历史处理上显得异常谨慎和封闭。政府对于事件的言论严格控制，相关讨论在公共媒体和教科书中被明显回避。如果说德国的高塔是历史的开放伤疤，那么8964事件在中国则像是被刻意遮盖的疤痕，只在民间小范围的口口相传中偶尔显露。
这种对历史的处理差异，反映了不同的政治体制和文化心态对待历史记忆的态度。在一种情况下，历史的痛苦被公开展示，成为全民共同的记忆和教育；在另一种情况下，痛苦被隐藏，尝试抹去那些不符合官方叙述的部分。这种遗忘与记忆之间的对比，不仅是对历史真相的一种讽刺，也让人深思，在繁荣与和平的表象之下，一个民族未能公开审视和讨论自身历史的深层次问题，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下，坦克人的形象依旧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启发性。世界各地不断出现的社会运动和公民抗议活动显示人們对于正义、自由以及民主的追求从未停止。在面对政治压迫、社会不公以及侵犯人权的行为时，坦克人的勇气激励着普通人站出来，用行动和声音对抗不公。这种勇气是不屈不挠的，它教会我们即使在极端的不平等和威胁面前，也能找到站立和发声的力量。坦克人所代表的不只是个体的抗争，更是一种集体记忆的觉醒，提醒着每一个人，当正义与尊严受到挑战时，沉默不再是一种选择。因此，这个时代更需要坦克人式的勇气，需要那些愿意站出来，面对强权与不公，维护人权和自由的人们。在全球化和信息化迅速发展的今天，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新时代的坦克人，用自己的方式为更美好的世界贡献力量。
有一個我想談的就是體制問題。白色巨塔這種由上而下的權力遊戲和個體的命運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局面，與中國的專製體製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在這樣的體製下，像財前這樣的個體，即使擁有卓越的能力和深厚的專業知識，其職業生涯的高低起伏也常常受到政治力量的影響。他們必須在尊重專業精神與迎合權力之間找到微妙的平衡。財前的對手，如東貞藏，盡管在職業道德上持有批判立場，但同樣無法脫離這一體製的影響，他們的行動和決策也被迫須要考慮體製內的權力結構和遊戲規則。我想起來柏拉圖說過的一句話：“在一個騙子和傻子組成的社會裡，人們痛恨的不是說謊的人，而是揭穿謊言的人。”這句柏拉圖的話在今天的中國政府下呈現出尖銳的現實意義。在這樣的體製中，政府經常控製信息和言論，對不利於其形象或權威的聲音進行壓製。這種做法不僅限製了公民的知情權和言論自由，還削弱了社會對政府政策和行為的監督能力。在這種環境下，那些試圖揭露真相和不公的人往往被視為麻煩製造者，甚至遭到政府的打壓和迫害。
觀察近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生的遭遇，我們看到即便在民主製度下，學生抗議活動仍可能遭遇警察的鎮壓。然而，這種情形與中國大學生的現狀形成了鮮明對比。在中國，大學生和普通民眾面對的是更加嚴格的限製，他們甚至連舉行遊行抗議的基本權利都無法享有。這種情況揭示了一個深刻的矛盾：一些中國人批評美國的不民主，卻忽視了自己國家在公民基本自由和權利方面的嚴重缺失。
可謂是：
權網雖嚴夢未寒，
民聲漸怯怒難安。
聲息全非墨色夜，
何處尋得自由還？
還有一個我想討論的點就是臨終關懷。佐佐木庸平和財前五郎的死亡場景深刻揭示了醫學界對待生命尊嚴與臨終關懷的復雜態度。佐佐木庸平之死揭示了醫療體製內部對於權力和利益沖突的處理方式。作為一個貧窮的患者，佐佐木在小說中幾乎被看作是一個實驗對象，反映出體製對弱勢群體的冷漠。他的治療過程和死亡，讓我們看到了醫療實踐中的非人道性，以及在面對無望的病情時，缺乏合適的心理和情感支持。而財前五郎的死則更多地體現了個人的孤獨與權力鬥爭的結果。盡管財前擁有高超的醫術和顯赫的地位，他的最後時刻卻是孤獨的。他们的死讓人反思，即使是最有才能的醫生，在面對自己的死亡時，也可能因為缺乏人文關懷而感到絕望。
這兩個例子都強調了臨終關懷中一個核心問題：如何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提供尊重和關懷，確保患者的尊嚴。在醫療實踐中，這不僅僅是技術和知識的問題，更是對醫生的人文精神和職業道德的考驗。醫療工作者需要在治療中不僅關註生命的延續，更要註重生命的質量和死亡過程中的人文關懷。
在長輩臨終時，選擇讓他們在不被醫療器械束縛的情況下離開人世，是一種越來越被接受的選擇。這種做法強調的是提高生命最後時刻的質量，而不僅僅是延長生命的時間。這也是臨終關懷（Palliative Care）的核心理念：關註緩解患者的痛苦和其他癥狀，以及滿足他們的情感和精神需求，而不是無休止地追求治療。面對死亡，尊重生命的尊嚴和個人意願是至關重要的。正如雨果所說“生命的殘暉與死亡的冥色交相輝映，這是墓中半明半暗的光。”
或許生命情境終究是幻象。
本文寫於2024.5.3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