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為家

深夜10點半,剛看完又見平遙的演出,算是也值得一看吧。

觀光車裡,車子輕巧地滑開夜色,古城褪去了白日裡遊人如織的喧囂,顯露出它最真實的底色。兩旁店鋪門前懸掛的紅燈籠,一盞盞,一串串,不再是為了招攬生意的熱鬧,而是在靜謐中透著暖黃光暈的守候。這光,不像現代燈火那般刺眼,而是帶著一種溫潤的質感,柔和地灑在石板路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時間在這裡被拉長、揉碎,黏在了這條古老的街巷裡。

我正好坐在副駕駛,而身旁的司機,確確實實是這座活著的古城裡一位「擺渡人」。他的臉像大部分山西人那樣黝黑,但線條清晰,眼神專注而平靜。古城裡的巷子何其狹窄、曲折,有的甚至僅容一車將將通過。可他的方向盤卻像是有生命一般,使得每一次轉向都精準得恰到好處,每一次避讓都顯得遊刃有餘,像是在用車輪描摹著一張刻在他腦海裡的、關於平遙的活地圖。他對這裡的每一磚、每一瓦、每一條小道,每一家客棧的熟悉,讓他本身就成了這古城故事中的一部分。

耳邊還殘留著鼓聲、喊聲,鏢師出征前那雄渾的鼓聲,選妻時喧鬧的人聲…….這些聲音,此刻竟與觀光車輕微的引擎聲、與車輪碾過石板路時「咯登、咯登」的節奏奇異地融合在一起。車聲是現實的,而回響卻是歷史的,它們交織著,讓我一時分不清自己是身在百年前的晉商歲月還是如今的2025。當然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二百三十多名鏢師魂歸故里時,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回家啦!”竟然好幾次險些讓我落淚。

這讓我想到一個問題,家是什麼?

在又見平遙中,家是血脈的宗祠,是魂歸的故土。整個故事的驅動力是「信義」。232名鏢師的遠行,是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契約履行。他們護送的,不僅僅是一個孩子,更是王氏一族得以存續的火種,是整個宗祠得以延續的希望。因此,平遙這個「家」,是這趟悲壯旅途的終點,也是這份信義契約最終蓋上印章的地方。在這宏大的敘事裡,個人的得失、幸福甚至存亡,都退居次要。個體被消融在「家族」與「道義」這倆個更大的概念中。當最後一幕,祖先的牌位層層疊疊,無數碗麵食被端上,它慶祝的不是某個英雄的歸來,而是整個集體精神的勝利,是「根」被成功保住的欣慰。

然而,當這份由血脈和宗族引發的巨大情感衝擊稍稍平息後,一些疑問也隨之出現。我想起了前年在武夷山的大雨中看的一場《印象大紅袍》。在印象大紅袍中,雖然形式上更為寫意和浪漫,但其情感落點,依然是一種廣義上的「回家」。它不斷引導觀眾「放下」俗世的煩惱與重擔,在武夷山的水光山色和一杯溫潤的茶湯中,尋找心靈的片刻安寧——從喧囂的外部世界,「回」到關注自我的內心之家。

從《印象大紅袍》的「心靈之家」到《又見平遙》的「宗族之家」,我們似乎總是被相似的情感核心所打動——對「家」的眷戀,對父母親人的思念,對歸屬感的渴望。這份感動是直接的、猛烈的,幾乎是刻在我們文化基因裡的。

它引出的第一個問題便是:我們為何如此輕易地被這種宏大的集體敘事所打動?

我認為答案或許就深埋在儒家思想為我們鋪設的社會藍圖之中。儒家思想的核心之一,是「家國同構」。它將「家」定義為社會最基本的單元,而「國」則是無數個「家」的放大集合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條路徑清晰地表明:一個人的價值,始於對家庭的責任,並最終延伸至對國家的忠誠。因此,在我們的潛意識裡,「家」從來不純粹是一個私人的情感空間,它承載著倫理、秩序與道義,是我們社會身份的最初始、也是最根本的確認。而《又見平遙》中的信義故事,正是這種價值觀最極致的體現。趙東家與王掌櫃的承諾,是家與家之間的托付;二百三十二名鏢師的犧牲,則是為了履行這份托付而獻身的集體壯舉。在這裡,個體的情感與生命,被巧妙地置於「家族存續」和「信義道德」這兩個更崇高的目標之下。 當我們為鏢師的魂魄無法進入家門而落淚時,我們哀悼的不僅是個體的悲劇,更是對這種「為集體而犧牲」的古老道德律令的深刻共鳴。

這就引出了我們中國人性格中另一個深刻的特質:對群體認同的強烈渴望。

我們天生就有一種將「小我」融入「大我」的傾向。我們渴望成為優秀集體中的一員,並願意為此遵循群體的規範,承擔群體的責任。所以劇中的這份感動,很大程度上就來源於它滿足了我們這種深層的心理需求。觀眾在黑暗中穿行,成為故事的「親歷者」,我們與鏢師們一同出征,一同歸來。在那一刻,我們的情感被整合進一個名為「平遙」的巨大集體中。那句撕心裂肺的「回家啦!」不僅是鏢師的呐喊,也成為了每一個觀眾尋求群體認同、渴望精神歸屬的投射。我們感動,因為我們在那一刻感覺自己屬於那裡。

那麼第二個問題隨即浮出水面:在這樣的集體認同之下,個體在哪裡?

這正是觀看這倆部劇時,產生奇妙張力的地方。《又見平遙》是向後看的,它連接祖先、土地與沉重的歷史,它用「責任」與「犧牲」來定義價值;而《印象大紅袍》是向內看的,它連接自然、當下與輕盈的自我,它用「放下」與「愜意」來尋求和解。這恰恰折射出當代中國人對「何以為家」這個問題的集體困境與追尋。

我們這一代人,一方面,依然被儒家思想的巨大慣性所牽引。春節時不遠萬里的遷徙,對父母「孝順」的內疚式回報,面對催婚催育時的社會壓力……這一切都證明,「宗法之家」的無形框架依然籠罩著我們。我們依然渴望得到來自傳統群體的認可。但另一方面,個體意識已經全面覺醒。我們開始質疑為了集體而犧牲個體的合理性,我們渴望自由,渴望定義自己的成功與幸福。我們不再滿足於僅僅扮演好家族鏈條上的一個角色,而是想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我」。我們渴望在工作的重壓和複雜的人際關係之外,為自己尋找一個如武夷山水般可以「放下」一切的心靈棲所。因此「何以為家」這個古老的問題,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不再只是一個回望,更是一場前行。我們背負著平遙的城牆,卻渴望著武夷的茶香。我們的家,或許就在這沉重的回望與輕盈的嚮往之間,或許就在這群體的牽引與個體的突圍之間。

順便回過頭來說說這場演出我認為有幾個缺點:一個是觀眾人群過於擁擠,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老外在所有人往前沖是抱著孩子擺擺手,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這確實恐怖,大門一開所有人都搶著投胎,如果發生踩踏後果不堪設想。第二是正倒敘沒有指示,觀眾如果想看正敘卻走了右門可能存在看不太懂的跡象。第三個是聲音太吵,全程在90dB以上,很多次達到110dB,我理解演出需要環繞震撼的聲音,但是這種聲音太大以至於會讓人不舒服。

已是深夜,就寫到這吧,即使還有很多想說的。

2025.7.28 凌晨00:34於平遙民宿,晴